June 25, 2015

學界的角度──專訪周穎政老師

經濟學分析:洞見健保的盲點與未來出路
採訪/黃游軒、洪益欣(陽明醫學系 108s 級) 黃博裕、吳政寬(陽明醫學系 109 級)


保的議題涉及到民眾、醫師與政策制定者三方意見的歧異與妥協,任何制度的形成都呈現了該國的文化經濟背景。

而台灣比較特別的地方是:採取「自由開放」的經濟模式,但是在社會福利方面卻是採取「福利國家」的政策,其中健保則是最為複雜的社會福利政策之一,而經濟學的理論更是勾勒出保險政策收支情形的重要因素。今天我們即邀請擁有經濟學背景的周穎政老師,接受編輯部的訪談。


論量計酬的當前困境


論量計酬是一個對醫療供給者自由度高很高的制度,簡單來說就是「我做什麼處置,保險公司就付帳買單」;但從學理上而言,這樣的制度是不可能永續經營的。

舉個例子來說,你會比較喜歡爸爸媽媽每個月給你一筆固定的零用錢,還是你每花一筆錢就請他們來付錢?你應該會比較喜歡後者,但是爸爸媽媽則是希望前者。固定給一筆錢就像是DRG或論人計酬制度,是一種前瞻性(pros­pec­tive)的支付方式,如同一個月給你一筆定額的零用錢;而用錢後再回溯性地請款,就比像是論量計酬制度,依據買了多少東西再給你所花費的錢。所以,花錢的人和給錢的人會有不同的立場及思考。

當所有國家都面臨醫療支出上漲的問題時,絕對會開始思考論量計酬這樣的制度,是不是可以永續地經營下去;而台灣也不例外,但改革就會牽扯了利益重新分配的問題。現在的狀況是:在總額預算制度的框架下,大家「拼命」地衝量,卻在事後結算時才知道「點值」縮水了。論量計酬下的集體行動擺明了無法穩定發展,但是如果無法推翻總額預算制度、又不想放棄論量計酬,那要如何來解決問題?解決方法又是什麼呢?

沒有一個制度是完美的,論量計酬的好處是減少醫院「柿子挑軟的吃」、避免資源耗用較多的病患被排擠,但是卻不能永續發展下去。現在衛生政策要做的事,就是在總額支付的框架下,去找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案,可能是論人、DRG 或是論病計酬。但是同樣的,這些支付方式也並非完美的制度。就經濟學觀點而言,論病、論人、DRG 是前瞻性的固定給付一筆錢,所以醫療供給者會較小心的思考,讓這筆錢最有效率的使用;然而,醫療供給者相對會暴露在一定的風險中,因為醫療院所能夠獲得給付的金額,可能會和實際資源耗用有一段落差,醫療供給者必須承擔這一風險,此外這落差可能造成高風險病患的就醫權益被剝奪。因此,健保署能不能制定一個合理的配套措施以解決這些問題,就是問題關鍵之所在。

學理上,我們確實可以用「風險校正」方法去解決所謂「柿子挑軟的吃」現象,但是目前推動政策後端的配套措施不夠完善,健保署又缺乏合理的邏輯思維,因此醫界當然反對支付制度的改革措施。但是除了反對任何改革方案,醫界如無法提出更好的解決方法,也恐怕將淪為「坐以待斃」的心態。


論人計酬試辦計畫的成效與缺失


目前三年的論人計酬試辦計畫已經結束,健保署將會以一年的時間評估政策並進行後續的政策修訂。過去三年試辦計畫中,對於參與的醫療院所有些正面的回饋,例如:醫療院所開始瞭解到各層級醫院診所整合的必要性,醫院也願意走到社區裡做第一線的醫療保健服務;同時,也從試辦方案中學到一些良善的精神,可作為後續發展的基礎。

但是令人「難過」的是,這個計畫似乎淪為主事者的重點是「我是第一個提出、並執行論人計酬這種想法的人」,試辦計畫之結果,卻是「花了一筆錢告訴大家我目前所做的事情,似乎都不可行」。執行一個計劃或推動政策時,應先預想事後的結果可能是什麼、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,也就是「Be­gin with the end in mind」。以論人計酬的試辦計畫而言,卻忽略了這個計畫往後究竟要怎麼在台灣實施推行,以及會遇到的關鍵瓶頸。

舉例來說,現在以地區為單位試辦的論人計酬制度,選擇試辦的地點都是相對偏遠的地區,這些地區的特徵是醫療院所數目較少,例如金門只有一間金門醫院,金山也只有一家金山醫院。

但如果往後要在全台灣推行以地區為單位試辦的論人計酬制度,其實是有難度的。以競爭激烈的士林北投來說,目前有榮總、陽明、新光、振興等醫院,未來民眾要如何去加入這個有眾多醫院的體系?醫療院所要怎麼整合及合作?會不會出現財團化的問題?這些都必須要考慮。如果政策沒有完善的配套,就沒有政策的說服力,若只是拋出想法而沒有好的政策設計,那這場「試辦」計畫的機會成本,就是耽誤了台灣這幾年的發展,這真的非常可惜。


DRG制度之爭議


DRG 的制度設計,原本就會讓醫療機構承擔一定的財務風險,但財務風險應是要歸責於「醫院」而不是「醫師」。這件事情可以從兩個層面去探討:第一,過去的臨床醫師一直認為只要好好照顧病人,其他都可以「不用理睬」,但這種「好日子」已經不可能再下去了;現在每一位醫師都必須了解當前的制度及變革,這不是強人所難,而是醫學生必須瞭解到的現實。

第二:在DRG的制度下,醫療院所要如何因應衍生之財務風險,這些風險不應轉嫁給「個別」的醫師,因為個別醫師總會有機會收到比較「貴」的病人;醫療院所之所以應該承擔這些風險,理由乃是醫院因為可以透過大量的病人匯聚(pool­ing),分攤這些治療費用高過DRG給付的財務風險。

健保署開始以 DRG 給付予醫院,而醫院的管理與經營,必須重新調整來因應變革。在論量計酬制度下,過去醫院都是以績效制度決定醫師的收入,但現在醫院的經營管理勢必要重新修正;不過醫院為了要留住好的醫師,不可能坐視這個問題不管,醫師其實不用過度憂慮。

但是言及於此,就如先前「零用錢」的舉例,醫界一定不喜歡前瞻式支付制度。但回歸原本的問題:現行在總額預算制度下的論量計酬支付方式,有可能永續發展嗎?

健保署為了解決點值不好看的問題,採用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的方案,例如以醫療審查及核刪制度來減少支出;核刪制度本質上是找了一群審核醫生去「制衡」另外一群醫生,這可能造成奇怪的現象:《醫師法》規定,醫師未經親自診治病人,不得予以診斷及治療,但是在目前核刪的制度下,卻讓一群沒有「親自」看到病患的審核醫師,去決定另外一位「親自」診治病人醫師的診斷及治療是不是「合理」的,十分弔詭。因此,企圖透過核刪制度解決點值的問題,很難達成目的。


是否能重新創立新的制度?


以目前台灣已經有全民健保的狀態,如果要徹底改變並創立「全新」的制度,比如說要實行類似新加坡醫療儲蓄制度,可能性相當低。我們在全民健保開辦以前去討論這個議題才有意義,我們現在要討論的,應該是怎麼在全民健保「現況」下去改革。世界各國的醫療體系都有不理想之處,各國制度之間的差異,和每個國家的歷史文化、政治背景、國情都有相當的關係,要全盤引進一個新制度並不容易。


健保的盲點


當初全民健保設計時,將「行政預算」和「醫療費用」分開計算,其實造成現在很多的困境。表面上,將所有健保保費收入只用在病人身上,並將健保署行政預算則使用政府之公務預算,看似合理而且具有說服力。但是,現在的健保費用及支出已經由兩千億成長至六千億,而健保署之行政費用卻因為政府越來越「窮」,而隨之越來越少,導致行政管理的費用無法跟上前端的醫療費用的變化。

其實健保署的官員也很「血汗」,隨著醫療費用的成長要做的事情越來越多,但是行政人力與預算卻無法擴增。以前在國際上宣稱,台灣健保的行政費用占醫療費用比例非常低,是一個值得宣揚的成就,但這項成就其實阻礙了健保體系的發展與改革。台灣的健康保險體系具有計畫經濟的色彩,但「計畫經濟」的規劃設計需要強而有力的行政支持,但現在健保署卻沒有足夠的行政資源去做這些事情。

現在健保最悲哀的是,大家都把解決問題寄望在「別人的努力」上:醫療供給者希望病人利用部分負擔去節省健保支出;民眾則認為醫院應該要進行整合合作,要負擔節制健保支出的責任; 另外醫療院所也要求健保署官員分配醫療費用並控管點值,健保署官員則反映,不管醫師多賺或少賺,其實和自己的薪水無關,但仍然要血汗地服務。我們規劃設計了一個政府高度介入的健保制度,卻要面對如此「集體不負責」的問題;如何讓努力者獲得該有的報酬,應該是未來要思考的方向。


二代健保的現況


經由補充保費的收取,現在的健保財務有具體的改善,表示我們可以「延後」下次調高保費的時間,但不代表財務問題已獲得徹底的解決。

事實上,我們應該要好好利用現在的時機點以進行健保改革,因為只有在財務仍有餘裕時,才可能有資源以推動改變。但回到前述所說的,行政費用和醫療費用區分的現況即仍是很大的問題,所以即使現在健保財源充足,但是行政費用不足以致無法推動改革,這又是另一個困境。

有人說只要全民健保「倒了」就可以解決上述問題,但是民眾將會暴露在疾病的風險中。不可否認的是,全民健保確實避免了人民因病而貧的問題,風險分擔的機制對民眾非常的重要,這也是全民健保一直是政府施政滿意度最高的原因。醫學生、醫師、醫院管理者一定要去了解這個制度,然後思索我們有沒有解決方案,以補足制度的缺陷,而不是去推翻一切,或是直接放棄這個制度。


營利化與血汗醫院?


其實台灣醫院的所有權(own­er­ship)相當多元,有公立醫院、財團法人醫院、社團法人醫院和私立醫院,而依照法規,只有社團法人及私立醫院可以分配盈餘,至於財團法人醫院則屬於非營利組織。所以大家常聽到的長庚、和信、亞東這些財團法人醫院,都不是以「營利」為主要目的而設立。

就我的瞭解,財團法人醫院幾乎都是「不要虧損就好」;以長庚、和信、亞東這些財團法人醫院來分析,他們並不靠醫院的盈餘來回饋到原來的集團,本身的企業的獲利才是重要的的收入財源。財團設立醫院很大的好處,是當自己的親朋好友生病時,不必關說就有看診治療的醫院,另外也是企業回饋社會的方式。

現在各種型態的醫院,都面臨了血汗的問題,而不是只有財團法人醫院才血汗,那麼應該是整個體系的結構性問題。現在的醫學教育,教導新世代的醫學生必須有「良知」,或許少數的醫院仍會以營利為主要目標而壓榨醫護人員,但大部分的醫院應該沒有這麼「邪惡」。

這應該是在健保這塊大餅的不斷壓縮下,大家心理上需要找一個「代罪羔羊」,最後便歸罪於財團醫院的營利性,但事實未必是如此。我個人認為,營利行為是否為造成血汗醫院的主因,仍需要有更具體的證據。


結  語


藉由周老師的訪談,我們大致上可以整理出以下幾個要點:

一、任何制度下,如果能夠繼續實行,就會繼續走下去,當走到盡頭時才會想要進行改革;而台灣的論量計酬正是因為已經走到了「盡頭」,健保署才會正在進行在制度上的轉變。

二、醫生不應該歸咎於健保實行的改革造成的成本考量的困境,因為論量計酬採用實報實銷的「好日子」已經結束了;不論是 DRG 或是可能實行的論人計酬,醫師都應該需要花些時間做足準備,瞭解這些制度所造成的影響與衝擊。

三、健保當前較少被觸及的問題之一,即是沒有足夠的行政經費進行改革;行政預算與醫療費用分開的後果,造成健保署跟醫療機構一樣,都處於「血汗」的情況,統籌規劃及制度改革都難以突破。

四、醫療機構的血汗不論公私立醫院皆然,所以找財團當「代罪羔羊」無法解決問題,而應該要思考背後體制上的問題。

總結這幾點,健保目前亟需改革,且應該把握良機,乘目前財務尚有餘裕的時候進行改革,才不致於「越改越糟」,而能夠為上述的問題找到解決之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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