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pril 11, 2015

在全民健保之外──各國健康照護制度簡介|四

除了全民健保,美國、英國、新加坡,又復如何?
文/王允翬(陽明醫學系 108s 級)


結  語


在本文中,我們檢視了美國、英國與新加坡三種非常不同的健康照護制度,由此可見,台灣名曰「全民健保」的社會保險絕非唯一選擇,在市場與福利的光譜上實存有無數的可能性;但我們應該理解,即便是常被舉為極端的美英兩國,隨著歷年來的變革亦是趨向模糊,並不是全然的市場化或公共化,多少出現了折衷的情況。此外,各國為何從如此之多的可能性中選擇該種制度,也並非出於偶然,乃因健康照護具有的特殊性質,使其毫無例外地納入了政治與社會的因素。

數十年來,健康照護制度的改革前仆後繼,然可以將國際趨勢大致分為三波:第一波自 1950 年代開始,旨在實現醫療普及化,確保全民就醫的公平性;第二波則約在 1980 至 1990 年代,乃著重成本的控制與效率的提升;而到了今日,則愈發強調品質的重要性,且開始走向社區與整合性的基層醫療。在此我們擬將這些變化脈絡,整理為三項議題,為美國、英國、新加坡三國的制度比較做一概括性的結論:「公營化或私營化」、「基層醫療的角色」、「政治與意識型態」。


公營與私營之爭


公營化與私營化為兩種不同的資源配置方式,直接影響到的即是醫療體系的效率與公平性。一般而言,私營化保留了市場機能的運作,常被期待能夠刺激效率與成效,也因此在英國與新加坡的改革中,均有將公立醫院轉向民營與企業化經營的趨勢。美國堪稱私營化的極端,不僅包括醫療人員與醫療院所,健康保險亦是如此,除了部分的公營健保,大多由民營扮演主要角色,儼然形成龐大的「健康產業」。

然而應該注意的是,促成此效能的背後,不外乎營利的赤裸動機,若過份追求利潤而超出「合理」範圍,反將嚴重損害就醫的公平性;與此相關,對於大眾而言,醫療高度專業化的事實使病患恆常處於弱勢地位,但對於醫療提供者或保險機構而言,民眾亦可能隱匿病情或未盡「自我照顧」之責,造成反向選擇(ad­verse se­lec­tion)與道德風險之情事;在雙方資訊均不對等的情況下,交付市場運作是否易有缺陷,值得商榷。

是以,正如經濟學所論述:「如果政府只在市場機能出問題的時候才介入市場,則世界各國政府普遍介入健保市場,似乎表示健保市場『很容易出問題』」1,在市場失靈的情況下,即是需要政府介入之時。綜言之,英國與新加坡政府,皆是有意識地形塑公私混合並存的「準市場」,一方面確保公部門帶來的公平性,同時引入競爭機制,希望兼備兩者優勢;然而此舉是否實為引火上身,反而是兼具了兩者「缺點」,在體系內部創造出過大的矛盾與偏倚,且公部門與私部門之間的平衡消長,都意味著政府必須審慎評估、迅速反應,進行嚴密的管控。


是防守,抑或是守護?


在基層與次級醫療之間,英國與美國部分健保模式設有一般科醫師的「守門員」,強制進行分級轉診的制度,以避免民眾濫用或重複使用醫療資源;至於在新加坡,雖無明確的守門員存在,但有關 Me­di­save 的花用以及 Me­di­Shi­eld 的給付時機,政府皆高度介入人民的就醫行為,設下了諸多管制與規定,使一般民眾若非確有需求、符合條件,通常不會隨意至醫院就醫,否則恐將面臨高昂帳單,乃間接以經濟手段達成了守門制度。

因此,基層醫療處理小病、次級醫療處理大病的模式,雖是合理的專業分工與資源分配,但基層醫療「先行過濾」的架構,就實施經驗觀之,民眾大多不喜歡此等被變相「防守」的滋味。在英國至醫院必須透過 GP 的轉診,然排隊等候的名單漫長難捱,長久以來恐造成病情延誤,成為 NHS 的民怨之首。而美國部分營利性的健保機構,為了節制開銷,對病患的就醫設下重重關卡,使不滿的「消費者」日益流失;今日美國民眾以 PPO(Pre­ferred Pro­vi­der Or­ga­ni­za­tion)之模式為主流,原因其實相當簡單:民眾至 PPO 名單之外的醫師或醫院就醫,仍可以獲得部分給付,雖然如此自付金額將會加重,但「自由誠可貴」,PPO 保留了彈性選擇的空間,而非完全不留餘地的硬性管制,因此受到民眾的青睞。

但時至今日,隨著人口老化與慢性疾病的增加,基層醫療所能提供的整合性、社區性的照護,或將成為主流;無論是在空間距離或是互動層面,其貼近病患的角度,一般咸信對於醫療成效、就醫人性化的提升均有所助益,而民眾根據自身的就醫經驗,也開始意識到一逕至醫院看病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。於是,當基層醫療一改以往守門員在制度內可能創造的緊張形象,而愈加強調其在地「守護」的角色之時,將成為改革的嶄新契機。如英國近年發展之 CCG,目標即在於深入各地,提供當地民眾整合性的醫療照護,並推動社區化,讓更多的病患可以離開醫院,但仍能獲得妥善的照護;而新加坡政府也藉以開放 Medi­save 與補貼的方式,鼓勵慢性病患至基層診所回診,以確保疾病獲得妥善的控制。


不只是專業問題,更是政治問題


儘管健康可被視為普世基本人權,或許令人訝異的是,對於實現的方法卻有著紛雜多樣的意識型態;而這些意識型態,又復成為形塑制度的政治環境。例如美國的放任經濟與自由主義,是形成現今局面很重要的因素之一,健康產業龐大的利益集團,也成為推動改革的政治阻力;而英國在戰後凝聚起福利國家的社會共識,促成了公醫制度的發端,今日在贏得英國民眾的高度認同之後,無分黨派,政客皆是紛紛做出「力保」NHS 的宣示;至於新加坡一黨專政,在李光耀的領導下力行「亞洲價值」,在各種面向的政策均有所見,健康照護自然也不例外,以公積金模式運行的 Medi­save 方拍板定案。

不過我們也應指出,這些刻板的意識型態,實際上未必如此「絕對」。儘管美國以自由主義為主流,近年來不平之聲漸起,諸如紀錄片 Sicko(2007)所述,內容雖可能流於偏激,卻多少反映出一般民眾對於全民健康照護的期待;而新加坡國民在看病時面對經濟與心理上的壓力,「能死不能病」的閩南語俗諺至今仍在民間流傳,新加坡政府因此將於年底推動 Medi­Shi­eld Life,擴充國家與社會保險的角色,多了一分保障,希望能尋回人民就醫時的「peace of mind」。

因此,健康照護雖然應屬於公衛與醫療的專業領域,但其牽涉之廣,使其無可避免地政治化,各國皆然。這個事實,或許可為我們帶來啟示:健康照護制度在各方利益角力之下,往往難逃被政治力量扭曲的命運,勢必會做出妥協;而當我們擬「師法」國外某一制度時,亦必須理解,任何制度在某種程度上,其實都是其政治與社會因素操作而生的產物。至於在國內若缺乏類似的支持環境,外來引進的「成功」制度,還能夠順利實施嗎?會不會是徒有相同名堂,內涵卻相差十萬八千里?這些問題,都是我們在檢視、甚或是學習各國經驗之時,必須謹記於心的。


Footnotes

  1. 若被保險人與保險公司存在資訊不對等的現象,假設依照民眾整體風險之平均來徵收保費,實際上卻將只會吸引到預期利益大於保費的高風險者,預期利益低於保費的低風險者則將紛紛退保,從而使保險公司不堪累賠而倒閉;即便依照風險設立高、低不同的兩套保費,部分「隱疾」可能難以察覺,高風險者將「喬裝」為低風險者而要求比照後者辦理。這個現象,即被稱為投保者的反向選擇。是以,社會保險往往必須有政府的介入,因為沒有保險公司會願意提供全面性的健康保險,為了營利而往往必須剔除「明顯」為高風險者納保,本身為低風險者也可能寧願選擇退出,從而無法分攤社會整體的健康風險。許多國家的解決之道,即是強制全民納保,從而消弭了反向選擇的問題,保險公司面對全體人民時,也能開始以社區費率(社會整體風險)而非經驗費率(個人風險)計費。參考自:《經濟學》,華泰(2010)。


Reference

  1. 朱敬一等(2010)。經濟學。台北市:華泰。

  2. 財團法人陳拱北預防醫學基金會(2007)。公共衛生學(第四版)。台北市:財團法人陳拱北預防醫學基金會。

  3. 潘憶文等(2009)。國際醫療制度。台北市:華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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